與物交纏的人類世地景——朴範淳(Buhm Soon Park)教授訪臺演講側記

January 12, 2024

編按

2023年3月,中研院史語所、國科會科傳學門與臺灣STS學會,共同邀請韓國科學史學者朴範淳(Buhm Soon Park)和玄在煥(Jaehwan Hyun)來臺,與學術同儕分享交流,探討「與物交纏」的人類世地景。

 

人類世在近年學院內外皆蔚為潮流──我們聽到越來越多反思人類中心視角的聲音,期盼從更廣闊、更鉅觀的尺度重新理解世界和自身的關係,以及我們如何與這個受損的星球共同存續。然而,這樣的認識本身也是一個歷史過程,亦即人類世所關切的人類影響(Anthropogenic effect),其成因與結果仍取決於不同的脈絡及環境。這對東亞來說可能更為重要,畢竟許多研究者已告訴我們,冷戰在東亞工業地景的形成中扮演了很大作用。凡此種種,遂促成了本次將冷戰科學傳統主題與人類世研究新意結合在一起的論壇設計。以下將著重彙整朴範淳教授於2023年3月2日「人類世與多觀點冷戰人文生態研究論壇」之發表部分。

圖1:朴範淳(Buhm Soon Park)教授與玄在煥(Jaehwan Hyun)教授。 

朴範淳(Buhm Soon Park)是韓國科學技術研究院(KAIST)科技政策研究所教授與人類世研究中心主任,目前亦擔任東亞環境史學會會長。其過往作品多關注二十世紀美國及東亞科學政策歷史,分析新科學學科和技術系統的起源、發展和變遷,探討箇中涉及的科學、法律和治理等議題。

 

玄在煥(Jaehwan Hyun)現為釜山國立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學程助理教授,其研究主要聚焦冷戰時期人類生物學及環境科學的歷史,尤其南韓、日本和美國之間的跨國聯繫。

圖2:朴範淳與玄在煥教授訪臺系列活動海報。 

 

新唯物主義下的環境史再思考

 

朴範淳教授和與會者首先共同爬梳人類世概念發展至今的若干核心問題,並提出個人看法。人類世(Anthropocene)一如其字面意義「人類的紀元」(human epoch),旨在揭示今日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跟過去皆不相同:人類儼然成為一個重要的地質力量。也就是說,人類的力量,及其對地球造成的影響,不僅能跟火山、小行星等同類比,甚至可能在地質岩層中留下證據。地質學界圍繞此一界定是否恰當的辯論仍在進行,幾年內恐怕都還難以塵埃落定。有趣的是,自2000年PaulCrutzen提出人類世一詞以降,這個概念卻在人文社科研究乃至藝術文學創作等領域引發更加熱烈的討論──因為它使我們對過去及未來,對歷史、哲學、社會與自然的思考方式受到挑戰。

 

       然而,回顧了人類世概念最初提出時的偶然契機[1],以及其後鮮明的跨領域影響背景,人們也企圖回過頭來重新確定,這個概念究竟該在什麼意義上被嚴肅考慮?為了使討論能夠更加具體,朴教授將之延伸闡述成三大議題:首先,為什麼我們應該關注人類世?尤其對環境史學術社群而言,是否還需要人類世的概念?其次,若人類世真能代表一個新的地質紀元,那麼我們過去有關歷史的觀念是否也必須改變?最後,這個概念和其內涵是普世皆然的嗎?人類世對於身在亞洲的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如何在亞洲「地方化」(provincialize)人類世的概念?

圖3:朴範淳教授(右一站立者)於論壇討論環節發言。 

 

環境史是否需要人類世? 

       根據朴教授的觀察,許多環境史學者對這個問題的簡短回答會是「不需要」。畢竟人類歷史與地球歷史的交纏,一直以來都是環境史的主要課題。因此,他們可能更傾向覺得人類世「是一個新的名詞,但實際上就是一個我們已經研究幾十年的東西」。不過,近幾年一些重量級環境史家也開始提倡人類世將成為一個改寫遊戲規則的概念。如JohnMcNeill即認為,進行歷史研究的方式勢必做出改變,因為有關20世紀以降的越來越多證據得求諸自然世界,而非出自於史料文獻。他於2016年出版的The Great Acceleration: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Anthropocene since 1945一書,以及在美國歷史學會主席演說提出的預言性概念「文獻峰值」(peakdocument)[2],皆是如此研究方法倡議的體現。朴範淳教授相當同意這樣的觀點──儘管McNeill所言是希望從根本上改變歷史學這個專業,但朴教授則覺得無論研究或教學,只要我們想在今日從事歷史書寫,就必須意識到文獻有其極限,並且對自然、生態及其他任何能獲取重要資料的來源保持敏銳。

 

我們對歷史的概念,會因人類世而改變嗎?

       相較前面所談的學術實踐,這個問題朴教授改由哲學和理論層面開展討論。他向聽眾引介了著名歷史學家DipeshChakrabarty的觀點,Chakrabarty主張我們需要改變的絕不僅限於實作層面,而是對歷史的整體概念。過往學界早已習慣了這樣一種感覺,即『人類歷史有別於地球歷史』的斷裂,但人類世所傳達的訊息非常明確:我們不可能再這樣看待世界。可以說,「人類世」這個詞本身,便象徵了傳統自然歷史和人類歷史時代紀元分野的崩潰消解。朴範淳教授指出這點至關重要。過去對於經濟發展、資本主義和人權問題研究累積固然皆有其意義,但如今我們必須將其置於變遷脈絡中來考慮──這個脈絡也不只是所謂的「背景」,或者毋寧說,這些背景環境可能已成為關鍵原因,蘊含著重要資訊。朴教授認為,Chakrabarty帶給我們的啟示在於,「地球」必須成為人文學科的一個核心主題。此前人文學者彷彿覺得,舉凡跟地球有關的事情,皆屬於科學家的領域(domain)。但不再是這樣了,因為人文的本質就是在思考生命的意義,思考我們如何存續、如何共同生活的問題;而這一切都需要放在我們所處的環境穩定性(stabilityof the environment)的脈絡中加以反省和分析。因此,這個星球也應該被納進人文學科的範疇。

 

人類世地方化在亞洲如何可能?

        人類世作為一個從西方提出、而後傳播到全世界的概念,我們是否應將其視為一個普遍真理?還是也該容或差異及彈性?我們怎麼在亞洲面對人類世?換言之,我們如何把人類世的概念「地方化」(provincialize)?     朴教授以MarkHudson提出的“Placing Asia in the Anthropocene” 為基礎[3],說明幾種可能的思路:其一是思考亞洲在人類世歷史中扮演的角色,例如中國、印度、韓國和日本的碳排放,對全球氣候變遷造成的影響。其二,我們可以對社會的和生態的脆弱性(vulnerabilities)加以分析。亞洲聚集了全球多數人口,且大部分都生活在大都市和沿海地區等易受危害之地;當海平面上升或極端氣候降臨,許多歷史悠久的古老城市都將暴露於嚴重安全威脅等諸多問題。其三則是尋思亞洲經驗可以如何應用在人類世的複雜概念裡──而朴範淳教授也認為,這是對我們這一代人類世研究者來說最重要的課題。

圖4:講者朴範淳教授在活動中也以南北韓非軍事區DMZ鶴群生態歷史的研究案例說明。

 

備註

 

[1] 關於Paul Crutzen以及人類世一詞濫觴的更詳細介紹,可參見吳易叡老師發表於歷史學柑仔店部落格的「人類世:跨學科的愛恨情仇」一文。

 

[2] 朴範淳教授此處提及John McNeill於2020年1月發表的AHA PresidentialAddress,文字版講稿可參見McNeill, J. R., 2020, “Peak Document and the Future of History.” The AmericanHistorical Review 125 (1): 1–18.

 

[3] HUDSON, M. J.(2014). Placing Asia in the Anthropocene: Histories, Vulnerabilities,Responses.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73(4), 941–962. http://www.jstor.org/stable/43553461

 

延伸閱讀

1. Forum - Anthropocene Landscapes: 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History with New Materialis,影片連結:https://youtu.be/oJByIlw-h4s?si=j41guPl0dYrgEOan

2. Forum - Life and Material in the Cold War East Asia,影片連結:https://youtu.be/8KBxrY9V8DE?si=Dd-iW9mleIz8-n5n